[本故事根据真实事件改编,人物情节稍作虚构。]
“50只鸭子?还能剩下?早成了野狗嘴里的食了!”
赵建国在珠海的工地上,啃着手里冰凉的干馒头,工友老李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,狠狠扎在他心上。
两年前,他就是为了这50只鸭子,为了能攒够钱娶媳妇,才咬着牙离开石窝村,南下打工。
家里的50只鸭,是他全部的家当和希望,临走时,他含着泪托付给了邻居张婶。
如今,他捏着那个卷了边的工资袋,里面是两年来他用血和汗换来的三万多块钱,三步并作两步往家赶。
推开两年没回的家门,院子里的狗尾草长得比膝盖还高,石磨上落满了鸟屎。
赵建国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冰水,从头凉到脚。
他颤抖着手,推开了后院那扇破旧的、由老磨坊改造成的鸭棚木门。
看清眼前的景象,他瞬间瞪圆了双眼,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,呼吸都停了……
01
“建国,你这一走,家里这50只鸭子可咋整啊?”邻居张婶站在赵建国那破旧的土坯房院门口,手里攥着一把刚从自家地里掐的韭菜,满脸都是愁。
赵建国正弯着腰,把最后一件打了补丁的旧衣服塞进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。听到张婶的话,他直起身,拍了拍包上的土,声音里带着一股子没办法的犟劲儿:“张婶,我已经在磨坊里囤够了饲料,还特意从镇上淘换了个自动喂食的家伙,应该能撑到我年底回来。”
他停了停,眼睛望向村口那条坑坑洼洼的土路,那条路通向镇上,也通向他完全陌生的远方。他又补了一句:“村里唯一的砖窑厂都关了,我给人拉砖的活儿也没了。再不出去,别说这鸭子,我自己下个月的饭钱都没着落了。总不能守着这漏雨的破屋子,活活饿死吧!”
那是2020年的初春,35岁的赵建国,就这样丢下了祖辈传下来的老屋,丢下了那50只他像伺候祖宗一样伺候了半年的土鸭,背着沉甸甸的帆布包,一个人踏上了去珠海打工的路。
赵建国的爹妈,在他不到二十岁的时候就前后脚走了。
爹是在邻村帮人上梁时,脚手架的木板突然断了,从二楼摔下来,人还没送到镇上的卫生院,气就没了。
娘本来身子就弱,受不住这天塌下来的打击,整天以泪洗面,没撑过那年冬天,也跟着爹去了。
爹妈走后,留给赵建国的,就只有村东头这栋墙皮掉得斑斑驳驳、一下大雨屋里就得用三个盆接水的土坯房。
这些年,赵建国一个人守着这个空荡荡的家,靠着在村里打零工、去砖窑厂拉砖,勉强糊口。日子过得紧巴巴的,连件新衣裳都舍不得添。村里和他同龄的男人,孩子都能打酱油了,他还光棍一条,跟这栋老屋子作伴。
村里的年轻人早就跑光了,剩下的不是像张婶这样死了老伴、儿子又在外地打工的独居老人,就是些还在上学的半大孩子。
赵建国早就想出去闯闯,可心里总觉得,爹妈留下的这间屋子不能就这么空着,他得给这个家攒点什么。
2019年开春,他咬碎了牙,找镇上开小卖部的表哥借了八千块钱,从邻县的养鸭场拉回了50只鸭苗。
他心里盘算着,把这批鸭子养大了,卖了钱,就能把屋顶的瓦换了,再下雨就不用半夜起来挪床了。剩下的钱,还能攒着当彩礼,说不定能娶个媳妇,给老赵家续上香火。
鸭苗刚买回来的时候,一个个跟乒乓球似的,黄茸茸的,挤在铺了旧毛衣的纸箱里,“嘎嘎”地叫,声音又软又嫩。赵建国怕晚上冻着它们,干脆把纸箱抱到了炕头边上。
他把后院废弃多年的老磨坊收拾出来,当成了鸭棚。每天天不亮就起,先去磨坊里给鸭子添食换水,晚上还得把鸭粪清扫一遍,忙得脚不沾地。
有一次,一只小鸭子闹肚子,拉稀,他急得满嘴起泡,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二八大杠,跑了二十里山路去镇上兽医站买药,回来后把药碾碎了,混在水里,一点点地喂给那只病鸭子,生怕它出一点差错。
半年过去,50只鸭子长得油光水滑,一个个伸着脖子,精神抖擞。
按理说,这时候卖掉正好,可来村里收鸭子的贩子,把价钱压得死死的,一只鸭子才给三十出头,连本钱都回不来。赵建国舍不得,他想再养养,等长得再肥点,兴许能卖个好价钱。
可人算不如天算,他这边鸭子还没卖出去,那边村里的砖窑厂因为污染,被上面勒令关停了。他唯一的收入来源,就这么断了。
兜里的钱越来越少,连给鸭子买饲料都成了问题。
他躺在吱呀作响的破床上,睁着眼熬了好几个晚上,烟一根接一根地抽,最后还是下了决心:出去打工。
再不出去挣钱,别说攒彩礼了,下个月就得断粮。
可这50只鸭子,他的心头肉,该怎么办?
他想来想去,只能去求隔壁的张婶。张婶丈夫走得早,儿子在外面打工,一年到头也不回来一次,是村里出了名的热心肠,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都爱搭把手。
赵建国把自己的难处一说,想拜托她照看一下鸭子,张婶想都没想就答应了。
“建国你放心去珠海挣钱,这鸭子我每天都给你瞅两眼,保管饿不着它们!”张婶拍着胸脯,话说得斩钉截铁。
赵建国还是不放心,又跑到镇上的废品站,花五十块钱淘换来一个二手的自动喂食器。他对着说明书研究了半天,装在磨坊里,只要储料桶里有食,就能定时定量地往下撒。
他又在磨坊的角落里,码了六大袋饲料,把原来的小水槽换成了一个能装三十多升水的大塑料桶,灌满了清水。
“这样应该能撑到年底我回来了吧。”他站在磨坊门口,看着那些在里面摇摇摆摆的鸭子,自言自语。
他又绕着磨坊检查了一遍,把松动的栅栏用铁丝重新绑紧,生怕野狗或者黄鼠狼钻进去。
2020年3月12号,天刚蒙蒙亮,赵建国就背着那个旧帆布包,手里还提着一网兜张婶硬塞给他的煮鸡蛋,踏上了去镇上火车站的路。
张婶和村里几个老伙计一直把他送到村口,张婶还在絮絮叨叨地嘱咐:“建国啊,到了珠海甭省着吃,该花就花,没钱了就跟婶说。鸭子你放心,我隔天就来瞅瞅,丢不了。”
“谢谢张婶,谢谢大伙儿,等我回来给你们带城里的好东西。”赵建国对着他们深深鞠了一躬,眼眶子火辣辣的。
“跟咱乡里乡亲的还客气啥,到了那边好好干,早点挣钱回来娶媳妇!”张婶摆摆手,眼里也满是不舍。
火车站台上,黑压压的全是和他一样外出打工的人。大家拖着大大小小的行李,脸上写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对家乡的留恋。
赵建国好不容易挤上绿皮火车,找了个靠窗的座。火车“哐当哐当”地开动,他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,心里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着,全是那50只鸭子。
他不知道这一去要多久,不知道那些鸭子能不能平安等到他回来。
车厢里混杂着泡面味、汗臭味和浓浓的烟味。有人在大声跟家里打电话报平安,有人靠在椅背上打盹,还有人在低声讨论着到了城里该去哪个工地。
赵建国靠在冰凉的窗户上,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去,心里一遍遍地念叨着,鸭子们吃食了吗?张婶去看过了吗?磨坊的门关紧了吗?
火车轰隆隆地往前冲,他的心却像是被留在了那个小山村,沉甸甸的。
02
火车坐了整整一天两夜,终于到了那个只在电视里见过的南方大城市——珠海。
赵建国背着帆布包,跟着人潮走出火车站。出站口的那一刻,他被眼前的景象给震住了。
高得望不到顶的楼,一栋挨着一栋,像山一样压过来。马路上铁皮盒子(汽车)跑得飞快,喇叭声、刹车声响成一片。晚上,五颜六色的灯牌闪得人眼花,比他们村里过年放的烟花还亮。
这和他生活了三十多年的石窝村,完全是两个世界。村里最高的房子是村长家的二层小楼,路上跑得最多的是拖拉机和二八大杠,天一黑,除了村口小卖部那盏昏黄的灯泡,到处都黑漆漆的。
赵建国站在火车站广场上,看着眼前这片钢铁森林,一时间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。
他在广场上傻站了快一个钟头,才从贴身口袋里摸出一张被汗浸得发皱的纸条。上面是他那个在珠海打工的远房表哥托人捎来的地址,一个建筑工地。
他一路打听,连比划带猜,总算摸到了那个工地。
工地的包工头姓周,四十多岁,脸上有一道浅浅的疤,看人时眼睛总是眯着,显得很精明。
周老板上下打量了赵建国一番,看到他粗壮的胳膊和手上那层磨不掉的老茧,才慢悠悠地开口:“小伙子,干过重活没?会干啥?”
赵建国赶紧把腰杆挺得笔直,老老实实地回答:“老板,我在家拉过砖,盖过房,搬水泥、扛钢筋、搭架子,啥力气活都能干!您放心,我不怕苦!”
周老板满意地点点头,吐掉嘴里的烟屁股:“行,那就留下吧。一天200块,管吃住。要是肯加班,晚上一个钟头多给20。干不干?”
赵建国一听这工钱,心里乐开了花。这比他想的还高!他连连点头:“干!老板,我肯定好好干!”
第二天,天还没亮透,赵建国就跟着工棚里的人爬了起来。
工地的活儿,比他想象的还要累,还要脏。早上六点准时开工,一直干到天黑透才能收工。要是碰上赶工期,加班到半夜是常事。
夏天扛钢筋,头顶的太阳能把安全帽晒得烫手,感觉都能在上面煎鸡蛋。肩膀上的皮脱了一层又一层,结的痂比铜钱还厚,汗水一浸,又疼又痒。
搬水泥,一袋一百斤,从一楼扛到三楼,一趟下来,腿肚子直打哆嗦,满嘴都是铁锈味。
可就算再苦再累,赵建国也一声不吭。他总是埋头干活,别人歇着抽烟的工夫,他还在默默地多搬几块砖。他心里有盼头,多干一点,就离回家又近了一点。
工人们住在铁皮搭的简易工棚里,十几个人挤在一个不到二十平米的空间,上下铺的铁架床挨得紧紧的,翻个身都怕碰到旁边的人。
夏天,工棚里跟蒸笼一样,电风扇吹出来的都是热风,晚上躺在床上,浑身都是黏糊糊的汗。冬天,四面漏风,冷得像冰窖,盖着两床被子都冻得睡不着。
每天晚上,工棚里鼾声、梦话声、磨牙声此起彼伏,吵得赵建国翻来覆去睡不着。
每到这种时候,他就会死死地盯着天花板,想他石窝村的老屋,想后院的那个老磨坊,想那50只“嘎嘎”叫的鸭子。不知道它们现在怎么样了,长肥了没有?张婶有没有按时去喂它们?
工地的伙食更是差得没法说。早上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和硬得能硌掉牙的馒头,中午晚上永远是水煮白菜或者土豆片,偶尔能看见几星肉末,就算开了荤。
可赵建国从不挑,每次都打两大碗米饭,就着菜汤也能吃得干干净净。他知道,自己干的是力气活,吃不饱就没劲,没劲就挣不着钱。
每个月发工资的日子,是赵建过最开心的时刻。他会把那沓票子翻来覆去数上好几遍,然后留下几百块生活费,买点牙膏肥皂,剩下的全都存进那张从老家带来的存折里。
他不抽烟,不喝酒,工友们喊他去下馆子、去网吧,他都笑着摇头拒绝。
他把所有的时间和力气都用在了干活上。只要有加班的机会,他总是第一个报名。就算累得腰都直不起来,可一想到能多挣几十块加班费,能早一天攒够钱回家给老屋换瓦,他就觉得浑身又充满了力气。
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熬着,一晃就到了年底。
03
赵建国心里天天盘算着,等过年拿了工钱就回家。到时候,他要给张婶扯几尺好布料,再给村里那几个照顾过他的老人买点城里的糕点。他甚至已经想好了,家里的鸭子要是还在,就挑几只最肥的,跟张婶和乡亲们一起过个肥年。
可就在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的时候,一件他做梦都想不到的事发生了。
那天收工,周老板把所有人都叫到了一起,脸上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:“兄弟们,实在对不住。今年这疫情闹的,甲方那边资金周转不开,工程款一直没下来。大家这个月的工钱,得往后拖一拖。等款子一到,我保证一分不少地发给大家!”
工地上瞬间就炸了锅。工人们呼啦一下围了上去,吵吵嚷嚷,都要周老板给个说法。
“周老板,我们都是指着这点钱回家过年的,你现在说没钱,我们咋办!”
“就是啊!我火车票都买好了,家里老婆孩子还等着我拿钱回去呢!”
周老板被围在中间,脸上的歉意很快变成了不耐烦,他挥着手大声嚷嚷:“吵什么吵!我又不是不给你们!只是暂时拖几天!都给我该干嘛干嘛去!”
赵建国站在人群外围,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。他也买好了回家的火车票,就揣在贴身的口袋里。现在工钱拿不到,他连回家的路费都凑不出了。
可他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,哪会跟人吵架,只能跟着大伙儿一起,继续在工地上熬着,天天盼着周老板能良心发现。
春节,很快就这么在煎熬中过去了。
赵建国最终还是没能回家。
除夕那天,工棚里冷冷清清,只剩下他和另外两个没路费回家的工友。三个人凑钱买了包泡面,一人一碗,就着从家带来的咸菜疙瘩,就算过了年。
吃泡面的时候,赵建国看着手机里那张仅存的、鸭子们在磨坊里抢食的照片,心里空得像个无底洞。他又想起了他的鸭子,不知道它们还在不在,不知道张婶有没有好好照顾它们,不知道它们有没有熬过这个寒冷的冬天。
他躺在冰冷的铁架床上,听着远处零星传来的鞭炮声,那是别人的团圆。眼眶一热,赶紧用粗糙的手背抹了把脸,把眼角搓得生疼。他这辈子,除了爹妈走的时候,还从没这么难受过。
04
工资被拖欠的事,像一块巨石,压在所有工人的心头。
接下来的几个月,工人们几乎天天去找周老板。可周老板不是说“快了快了”,就是干脆躲着不见人。
有一次,赵建国在工地办公室堵住了他。周老板拍着赵建国的肩膀,一脸“无奈”地说:“建国啊,不是周哥不给你发钱,实在是甲方那边不给力啊。你再等等,下个月,下个月肯定到!”
赵建国看着他那张“真诚”的脸,心里急得像火烧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,只能继续等。
他也想过撂挑子不干了,可一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干了大半年,一万多块的血汗钱还押在周老板手里,要是现在走了,这钱恐怕就真打了水漂。他不甘心。
就这样,一天拖一天,一月拖一月。转眼间,就到了2022年的春天。赵建国已经在珠海这个工地上,整整熬了两年。
这两年里,发生了很多事。最让他揪心的是,大概一年前,他那台用了五年的旧手机,因为欠费停机,彻底成了一块板砖。疫情期间,快递也时断时续,他想买个新的也没门路,更舍不得花那冤枉钱。
从那以后,他就跟石窝村彻底断了联系。再也打不通张婶的电话,问不了鸭子的情况,也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。
他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地安慰自己:张婶是好人,肯定会遵守承诺的。再说,自己当初留了那么多饲料,还有自动喂食器,鸭子们应该饿不死。
可话是这么说,他心里总是不踏实,夜里做梦,都梦见磨坊的门被风吹开了,一群野狗冲了进去……
工地上的活儿还是一如既往地苦。夏天,太阳毒得能把人晒脱一层皮。赵建国每天都要喝掉好几大壶水,可嘴唇还是干得裂口子。身上的衣服,湿了又干,干了又湿,能拧出白花花的盐渍。
他才37岁,可对着工地食堂那面模糊的镜子,看着自己那张被太阳晒得又黑又皱的脸,感觉自己像个快五十岁的小老头。
工地上有个刚满二十岁的工友小吴,总爱找他聊天。
有天中午歇晌,小吴看赵建国又一个人蹲在角落里啃馒头,就凑过去问:“建国哥,我看你每天都跟拼命三郎似的,也不出去玩玩,你这么拼到底图个啥啊?”
赵建国放下手里的馒头,想了想,眼神里透着一股光,认真地说:“我想多攒点钱,早点回家。”
小吴又问:“回家干啥?娶媳妇啊?”
赵建国憨厚地笑了笑,摇摇头:“先不提那个,我回家是想养鸭子。”
小吴一听,乐了,拍着他的肩膀说:“哥,你没开玩笑吧?养那玩意儿能挣几个钱?还不如在城里搬砖呢!”
赵建国没笑,他抬起头,望着工棚外那片灰蒙蒙的天,像是能穿过高楼,看到石窝村的青山绿水。他说:“我在家养了50只鸭子,我出来的时候,托给邻居照看了。我得早点回去看看它们,要是还在,我就继续养。说不定,以后就能靠它们过上好日子。”
小吴笑得更厉害了,摆着手说:“哥,你可真够实在的。你都出来两年了,那鸭子早被你邻居炖了吃了,或者卖了换酒钱了!你还指望它们?别傻了!”
赵建国没再接话,他低下头,狠狠地咬了一口馒头,心里却像被针扎一样疼。
他知道小吴说的是人之常情,可他不愿意信。他宁愿相信,他的鸭子们还好好的,在那个老磨坊里,等着他回去。
他现在什么都不想,就想拿到钱,回家,亲眼看看他的鸭子到底怎么样了。
终于,在2022年4月初,周老板突然通知所有人,说甲方的工程款下来了,可以结账走人了。
赵建国听到这个消息时,正扛着一根钢筋,他激动得手一软,钢筋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上,砸在脚边,他都顾不上疼,拔腿就跟着人群往办公室跑。
当周老板把那沓厚厚的、卷了边的钞票塞到他手里时,他的手抖得不成样子。他把钱死死地攥在手心,生怕这是一场梦。
他找了个没人的角落,把钱仔仔细细数了三遍,一共三万二千块。这是他两年来的全部积蓄。
他小心翼翼地把钱分成两沓,一沓塞进贴身的内衣口袋,另一沓藏在帆布包的夹层里,还用针线草草缝了几针,生怕路上招了贼。
当天下午,赵建国就跟周老板辞了行,背着他那个破帆布包,头也不回地奔向火车站,买了最早一班回老家的火车票。
火车缓缓启动,赵建国坐在靠窗的位置,看着窗外珠海的高楼大厦一点点变小、远去,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。
这城市再好,也不是他的家。这里没有他的根,没有他日思夜想的鸭子。
在他心里,再高的楼,也比不上老家那栋漏雨的土坯房;再香的饭,也比不上家里那口大铁锅煮出来的玉米粥。
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:回家,快点回家。
05
火车又“哐当”了两天一夜,终于到了赵建国家乡所在的县城。
他背着帆布包,挤下火车,脚不沾地地跑到县城的长途汽车站,坐上了回石窝村的班车。
班车在蜿蜒的山路上颠簸,窗外是熟悉的青山绿水。春天到了,山上的野花开得漫山遍遍,田里的油菜花黄得晃眼,风里都是泥土和青草的香气。
这熟悉的味道,让赵建国的心跳得越来越快。他离家越来越近了。
汽车在石窝村的村口停下,赵建国第一个跳下车,背着帆布包就往家的方向快步走去。
村子还是老样子,泥巴路两旁是高大的白杨树,路边的土坯房一栋挨着一栋。几个老太太坐在自家门口的石头墩子上,一边晒太阳一边纳鞋底。
她们看见赵建国,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,抬起头,眼神里满是惊讶。
“哎哟,这不是建国吗?你啥时候回来的?”一个头发全白了的老人认出了他。
赵建国停下脚,咧开嘴笑了,露出两排被烟熏得发黄的牙:“是啊,张大娘,我回来了。在外面挣了点钱,就想着回来看看。”
“在外面受苦了吧?看你,黑了也瘦了。”另一个老人关切地问。
“没受苦,老板挺照顾的,吃得好住得好。”赵建过不想让他们担心,捡着好听的说。
跟老人们告了别,他加快了脚步,心里像揣了只兔子,又急又慌。他不知道张婶到底有没有照顾好他的鸭子,不知道那50只鸭子还剩下几只,甚至……还在不在。
他一遍遍地告诉自己,就算鸭子没了也没关系,自己手里有钱了,可以再买鸭苗,从头再来。只要人回来了,就好。
路过村头的小卖部,老板娘正在门口择菜。她看到赵建国,手里的动作明显停了一下,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又咽了回去,眼神躲躲闪闪的。
赵建国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。他没敢多问,只是冲老板娘点了点头,埋着头继续往前走。
又走了大概十分钟,他终于看到了自家的老屋。
那栋破败的土坯房,比他走的时候更破了,墙皮掉得更厉害,屋顶的瓦片也缺了几块。
院子的木门虚掩着,上面的锁头锈成了一个铁疙瘩。
他走到门口,心提到了嗓子眼,伸出手,轻轻一推。
“吱呀”一声,门开了。
院子里,狗尾草和牛筋草长到了膝盖,他走之前靠在墙角的犁和耙上,落满了灰尘和鸟屎。屋檐下的那个燕子窝,也空了——往年这个时候,燕子早就回来了。
赵建国放下帆布包,先走进屋里。
屋里空荡荡的,只有一张破木板床和一张缺了条腿的方桌。桌上、床上、地上,全是厚厚的一层灰,蛛网结得到处都是,一看就是很久没人住过了。
他心里一阵失落,叹了口气,心想,张婶可能只是偶尔过来喂喂鸭子,没空帮他打理屋子,也正常。
他转身朝着后院走去。现在,他什么都不想,只想去看看他的鸭子。
06
赵建国穿过长满杂草的院子,走向后院。
他的脚步声在寂静的院落里,显得格外响亮,每一步,都像是踩在他的心尖上。
春天的太阳暖洋洋的,可赵建国却觉得浑身发冷,手心里全是汗。
后院的门也是半掩着,门板上的木头都裂开了。
他伸出手,轻轻推开。
后院里静悄悄的,一点声音都没有,只有风吹过树叶的“沙沙”声。
他的目光,直直地射向那个由老磨坊改建的鸭棚。
鸭棚还是他走时的样子,只是棚顶的塑料布破了几个大洞,周围的杂草几乎把它整个淹没了。
他一步一步地挪过去,每走一步,心就往下沉一分。
他不敢想,鸭棚里会是什么样。
是剩下十几只瘦骨嶙T的鸭子在苟延残喘?
还是空空如也,连根鸭毛都不剩?
甚至……会不会是满地的白骨,证明它们早就成了野物的盘中餐?
他不敢再想下去。
一步,两步,三步……
他离鸭棚越来越近,已经能看到门口那个石磨改造的食槽了。食槽里空荡荡的,积了一层厚厚的灰。
赵建国的心彻底慌了,他甚至想掉头就跑,他不敢面对那个可能让他彻底崩溃的结果。
可他不甘心。他苦熬了两年,吃了那么多苦,受了那么多罪,不就是为了今天吗?
他咬了咬牙,走到鸭棚门口。
他的手在满是铁锈的门板上停住了,那股冰凉直透心底。他深吸一口气,用尽全身的力气,猛地一推——
“嘎吱——哐当!”
破旧的门板撞在土墙上,带起一阵呛人的尘土。
下一秒,赵建过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,眼睛瞪得像铜铃,嘴巴张着,却发不出半点声音。
“啪嗒”一声,背上的帆布包滑落在地,里面张婶塞给他的那罐腌菜摔碎了,酸香的味道混着泥土的气息飘散开来,可他浑然不觉。
鸭棚里,哪是什么荒草和空架子?
阳光从棚顶的破洞里照进来,形成一道道光柱,落在密密麻麻、青灰色的羽毛上。
“嘎——嘎嘎——嘎!”
震耳欲聋的叫声,像潮水一样涌出来,瞬间灌满了他的耳朵。
领头那只最壮实的公鸭,脖子上还系着他两年前亲手拴上的那根红布条,此刻正歪着脑袋,用黑豆似的眼睛瞅着他。在它的脚下,是满满一槽金黄的玉米粒——那是他走时特意叮嘱张婶,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动的“应急粮”。
赵建国呆呆地看着,嘴唇哆嗦着,开始数。
一排,两排,三排……磨坊里,磨坊外,黑压压的一大片,根本数不清!少说也得有两百只!
赵建国的腿一软,差点瘫坐在地上,喉咙里像堵了一大团棉花,半晌,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嘶哑的、带着哭腔的话:
“张婶……这……这到底是咋回事啊?”
07
就在赵建国脑子一片空白,以为自己在做梦的时候,一个苍老而熟悉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。
“建国……你……你回来了?”
赵建国猛地回头,看见张婶正站在后院门口,手里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瓦盆,盆里是冒着热气的猪食。
两年不见,张婶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。头发白了大半,背也更驼了,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,又深又密。她看着赵建国,浑浊的眼睛里先是惊讶,然后迅速漫上了一层水汽。
“张婶!”赵建国喊了一声,声音都变了调。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,一把抓住张婶的胳膊,指着那满院子的鸭子,嘴唇哆嗦着,一句话也说不完整:“这……这些鸭子……这……”
张婶把手里的瓦盆放在地上,用围裙擦了擦眼角,叹了口气,说:“回来就好,回来就好……先进屋,婶慢慢跟你说。”
赵建国哪里还等得及,他拉着张婶,就站在院子里,急切地想知道这两年到底发生了什么。
张婶看着他那副急不可耐的样子,只好开了口。
“你走那年,开头几个月还好好的。你装的那个自动喂食的家伙,确实好用,省了我不少事。我每天过来瞅一眼,添添水,就行了。”
“可大概过了三个月,那玩意儿突然坏了,齿轮卡住了,饲料怎么也下不来。我当时也急坏了,怕把你这几十只鸭子饿死。”
“没办法,我就只能每天从自家粮缸里舀玉米喂它们。你走的时候不是叮嘱过吗,那几袋应急粮不到万不得一不能动,我记着呢!”
赵建国听到这里,心里一酸。张婶自己一个人过日子,口粮本来就紧张,还要分出来喂他的鸭子。
张婶没注意到他的表情,继续往下说:“最难的是你走的第一年冬天,疫情闹得最凶的时候。村里封了路,你留下的那几袋饲料早就吃完了,镇上的饲料也根本运不进来。”
“那阵子,我真是愁得睡不着觉。我儿子从外地给我寄回来一些口罩和消毒液,让我自己保重。我寻思着,我一个老太婆,天天待在村里,也用不上那么多。就拿着这些东西,去村口小卖部,跟老李换了些玉米。一个N95口罩,换他两把玉米粒。”
“就这么着,才让这群祖宗没断了粮。”
赵建国听得目瞪口呆,他怎么也想不到,在那个口罩比钱还金贵的时期,张婶竟然用救命的东西,去换玉米来喂他的鸭子!
“后来呢?后来怎么……怎么多出来这么多?”赵建国指着那些活蹦乱跳的小鸭子,声音都在发颤。
张婶笑了,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:“后来开春了,母鸭就开始下蛋。一天能捡一小筐。我想着,这蛋留着也吃不完,就托人带到镇上,用鸭蛋换麸皮、换玉米面,掺着喂它们。”
“再后来,有的母鸭就开始抱窝。我一看,这老磨坊太小了,挤不下。就把我家隔壁那个没人住的空屋子收拾出来,当了新鸭棚。一窝一窝的,就越养越多了。”
“你留下的那几袋应急粮,是上个月才开始用的。因为小鸭子太多,我那点口粮实在是不够了。”
张大娘絮絮叨叨地说着,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。
08
赵建国听完,站在原地,像个木头人一样,一动不动。
他想起了这两年在工地的日日夜夜。他扛着滚烫的钢筋,汗水流进眼睛里,涩得睁不开;他啃着冰冷的馒头,心里还怀疑张婶是不是把他的鸭子给卖了;除夕夜,他吃着泡面,还觉得全世界都抛弃了他。
可他不知道,就在他自怨自艾的时候,在千里之外的家乡,一个无亲无故的老人,正在为他守护着他那点微不足道的希望。
她用自己保命的口罩,换来了鸭子的口粮。
她用自己省下来的口粮,填饱了鸭子的肚子。
她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,日复一日地喂食、换水、捡蛋、打扫,硬是把50只鸭子,变成了200多只。
院子里的杂草为什么那么高?因为她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鸭子身上,根本没空管别处。
屋子里为什么落满了灰?因为她怕他回来看到鸭子没了会伤心,宁愿把自己的家当成鸭棚,也不愿意动他的屋子。
村口小卖部老板娘为什么欲言又止?她一定是知道张婶的辛苦,想告诉他,又不知从何说起。
所有的疑惑,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。
赵建国只觉得一股热流从胸口直冲脑门,眼前的张婶,身影变得越来越模糊。
他“扑通”一声,双膝跪在了张婶面前,邦邦邦地就磕了三个响头。
“张婶!我对不住你!我……我不是人!”他的额头撞在坚硬的泥地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,滚滚而下。
“我还在外面怀疑你……我以为……我以为你把我的鸭子……”他哽咽着,说不下去,只能用拳头狠狠地捶着自己的胸口。
“哎哟!你这孩子!快起来!快起来!”张婶吓了一跳,赶紧弯腰去扶他。
“你这是干啥呀!快起来!”张婶用她那粗糙干瘦的手,使劲拉着赵建国的胳膊,自己也跟着掉眼泪。
“你爹妈走得早,你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。婶不帮你,谁帮你啊!快起来,地上凉!”
赵建国被张婶搀扶起来,一个三十七岁的大男人,哭得像个孩子。他心里的委屈、愧疚、感动,全都化作了泪水,奔涌而出。
这两年来,他所承受的所有苦难,在这一刻,都被这份沉甸甸的、不求回报的善意,彻底治愈了。
09
第二天,赵建国起了个大早。他把张婶拉到一边,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那沓用汗水浸透的工钱,数出一半,硬要塞给张婶。
“张婶,这钱你必须拿着!这两年要不是你,我这点家当早就没了。你就是我的亲娘!”
张婶把头摇得像拨浪鼓,死活不肯收:“建国,你说这话就是打婶的脸!我帮你不是图你的钱!你要是真有心,等鸭子卖了钱,把屋顶好好修修,再赶紧娶个媳-妇,让婶早点抱上侄孙子,比给我多少钱都强!”
赵建国拗不过她,只好作罢。
消息传得快,赵建国带回两百多只鸭子的事,很快就在石窝村传开了。村里人都说,建国这是走了大运,碰上了张婶这样的好人。
镇上的家禽贩子听说了消息,开着三轮车主动找上了门。
看到那满院子油光水滑、活蹦乱跳的土鸭,贩子眼睛都直了。他知道这种没喂过一天饲料、纯粮食养大的鸭子,在城里有多抢手。
“兄弟,你这鸭子我全要了!一只,我给你这个数!”贩子伸出了一根手指和一根巴掌,“一百五十块!”
赵建国的心怦怦直跳。一百五一只,两百只就是三万块!
他激动地看了一眼旁边的张婶,张婶也对他笑着点了点头。
成交!
那天,整个院子都闹哄哄的。贩子带来的几个人抓鸭子,称重,装笼子,忙得不亦乐乎。赵建国和张婶就在一旁数钱。
当那厚厚的一沓三万块钱交到赵建国手里时,他感觉像在做梦。加上他自己带回来的三万二,他现在手里有六万多块钱!
这笔钱,在石窝村,可是一笔巨款!
送走贩子,赵建国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从那笔钱里抽出两万块,再次塞给张婶。
这次,他态度坚决:“张婶,这钱不是给你的工钱,这是我孝敬您的!您要是不收,就是不认我这个侄子!我马上就走,再也不回来了!”
张婶看着他通红的眼睛,知道这孩子的犟脾气上来了,只好抹着眼泪收下了。
10
手里有了钱,赵建国的第一件事,就是给老屋换新瓦。
他请来了村里最好的瓦匠,把原来那些破旧漏雨的瓦片全都换掉,换上了崭新的红瓦。
接着,他又请木匠,用最好的木料,给自己打了一套新家具。新床,新柜子,新桌子。屋子里刷上了白石灰,一下子亮堂了起来。
那个曾经阴暗、潮湿、漏雨的破屋,焕然一新。
忙完家里的事,赵建国又去镇上扯了好几尺布料,给张婶做了两身新衣服。他还买了一部最新款的智能手机,手把手地教张婶怎么用微信视频。
“张婶,以后您想儿子了,就跟他视频,能看见人。”
张婶拿着新手机,笑得合不拢嘴,嘴里却念叨着:“你这孩子,又乱花钱。”
赵建国看着张婶的笑脸,心里暖洋洋的。他知道,他的好日子,要来了。
11
赵建国在村里,一下子成了“名人”。不仅因为他能干,更因为他知恩图报。村里人都说,老赵家这根独苗,有出息了。
张婶看着修葺一新的屋子和精神焕发的赵建国,心里比谁都高兴。她开始琢磨着另一件大事——给赵建国说个媳妇。
“建国啊,你看你现在房子也修了,手里也有余钱了,这终身大事,也该考虑考虑了。”
赵建国憨厚地挠挠头:“张婶,我这条件,谁家姑娘能看上我啊。”
“谁说的!”张婶眼睛一瞪,“咱们村西头的王家,你还记得不?她家那个闺女,叫秀莲。男人前两年出车祸走了,留下一个五岁的娃。秀莲人长得周正,又勤快,就是命苦了点。我觉得,你们俩挺合适的。”
在张婶的撮合下,赵建国和王秀莲见了面。
秀莲确实像张婶说的那样,虽然穿着朴素,但眉眼清秀,说话细声细语的。她看着赵建国,眼神里没有嫌弃,只有一丝怯生生的探寻。
赵建国看着她,心里也挺满意。他不在乎她是不是带个孩子,他自己就是个苦出身,知道过日子的不易。
“你要是不嫌弃我穷,还有个拖油瓶,咱们……就搭伙过日子吧。”秀莲低着头,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。
赵建国心里一热,赶紧说:“不嫌弃!不嫌弃!我稀罕还来不及呢!”
12
半年后,石窝村响起了久违的鞭炮声。
赵建国和王秀莲结婚了。
婚礼办得很简单,就在新修好的院子里摆了几桌。村里人都来了,张婶作为主婚人,坐在上席,笑得满脸都是褶子。
看着穿着新衣服的赵建国,和一脸幸福的秀莲,还有那个怯生生跟在秀莲身后,改口叫他“爸爸”的小男孩,张婶端起酒杯,眼眶又湿了。
她觉得,自己对得起老赵家的嘱托了。
婚后,赵建国用剩下的钱,又买了一百只鸭苗。这次,他没再想着出去打工。他把老磨坊又扩建了一下,和秀莲两个人,踏踏实实地在家里搞起了养殖。
日子虽然不富裕,但每天看着妻子温柔的笑脸,听着孩子清脆的笑声,还有后院那“嘎嘎”作响的、充满了希望的鸭叫声,赵建国觉得,这辈子,值了。
他常常在晚饭后,搬个小板凳,坐在院子里,看着天上的星星。他知道,他那远在天上的爹妈,看到他现在的生活,也一定会很欣慰。
而这一切,都源于两年前他那个无奈的决定,和一份最朴实、最无华的邻里真情。
